2015年2月27日 星期五

談語言速成

八年前Thierry Hsiehptt法文版po了一篇法文一年從零到c1之路,激勵不少學子,包括小弟我,多年後他拉著我們幾個辦講座,這時他跟我們說他覺得他應該向讀者懺悔,說是怕那篇文章誤人子弟。

這讓我想起另一個誤人子弟的故事。
變法失敗後梁啟超流亡日本,和早一年東渡的同學羅普學了日文。梁氏學日文學的頗有心得,畢竟當時日本大量翻譯歐洲著作,取道日文可以遍覽西學典籍,梁任公自己學不過癮,還極力推廣大家學日語,所支那之志士,當以學和文和語為第一義不愧是行動派,他不僅嘴巴說推廣,還出版了本叫做和文漢讀法的速成教材,具體教大家讀日文。和文漢讀,講白了,就是如何用中文的知識讀懂日文。
梁任公對他的作品相當自豪:余輯有和文漢讀法一書,學者讀之,直不費俄頃之腦力,而所得已無量矣。
考不過日檢一級?試試梁啟超的和文漢讀法,不過費您俄頃之腦力。
對於日文的易學與否,梁任公也以為日文數日而小成,數月而大成。
慧者一旬,魯者兩月,無不可以手一卷而味津津矣
再笨的人,學日文兩個月也可以手拿夏目漱石味津津,兩個月還考不過一級,無法體會味津津,那真是呆到極致了。
 
"念日文二月不過一級者,至蠢矣。"
真的嗎?

語言當然可以速成,但真正的語言,沒辦法速成。

這麼說好了,如果您是個博學強記,屁股黏度特高坐得住的人,花個一周詳讀任何語言的文法然後飆完字典,我相信遇見外國人您都能說上一兩句。但也就這麼一兩句。因為大腦不是這麼學語言的,再有想像力的人都不可能在讀每個例句的時候馬上想出一個使用它的語境,並內化它的用法。熟練語言需要真實的語境,就像考駕照要路考一樣,用這麼短的時間速成,想要通透一個語言,有其物理上的不可能。

但有人就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學了語言啊,像是Danniel Tammet。Danniel是一個高功能自閉症的患者,基本上他有類似雨人的能力可以進行多位數運算,你問他1234乘4321多少,他能馬上告訴你。特別的是他說他也沒真在算,研究者問他怎麼知道答案的,他就說他看到答案,不過把它唸出來罷了。我想這樣的同學在學校應該很有人緣,大家考試都想坐在他旁邊,等著他"看"答案。

不過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蹟不是看明牌,而是在他只學了冰島語一個星期後,就接受冰島國家電視台專訪,並且用冰島語侃侃而談。
冰島語相當屈折,是現存日耳曼語變化最繁瑣的語言,德語跟冰島語比起來就像拿國中健康教育比哈里遜內科學,有點自取其辱的感覺。

但面對冰島語,Danniel就像一個海綿一樣,把七天內所有聽到學過的單字語法牢牢吸在腦裡,然後還能加以運用。這樣的能力,令所有冰島觀眾"看完都驚呆了。"

儘管如此,如果我們仔細聽他的訪談,內容仍侷限在他學習冰島語事務上。假設請他用冰島語工作,和同仁互動,我想或許仍有一定的難度;因為短短七天頂多背完字典,就算全部記起來,用在適當語境還是要遇到那個機會才行。

不過他還是相當不得了,讓人由衷佩服。

2015年2月20日 星期五

古人學外語

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使齊人傅諸。
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這幾乎是華語世界最早的語言習得文獻,相信各位在國中課本裡都見過。這段話告訴我們兩件事:第一是兩千多年前人們就相信外籍老師比較威,二是孟子認為學生上語言課不如到當地住,原因是上課同學會在那邊,干擾老師,降低學習效果。兩千年後我們仍在討論語言課要不要上,怎麼上,在哪上,跟誰上;不過本篇不談語言學習/習得,談談古人怎麼學語言的。

漢語長期以來都是強勢語言,基本上小孩不太需要學外語,但我們知道魏晉南北朝的一些小孩像現在一樣要學外語、才藝,很是忙碌:

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顏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

當年學鮮卑語彈琵琶,就像現在小孩學英語彈鋼琴一樣,華人熱衷讓小孩學才藝的傳統,淵遠流長,凡千餘年。筆者小時候回家過年,表弟從幼稚園學了幾句英語,除夕就應要求在親戚朋友面前講個幾句,哈囉古覽的趴,哈囉古覽的媽,表示有學過;學鋼琴者,也要湊合一下彈個兩小節,以此伏事長輩,獲得眾人之無不寵愛,南北朝離現在多久了,這文化完全沒變。

就像學英語可以上好大學,獲得升遷,當年會鮮卑語好處也不少:

如某人能通鮮卑語,兼宣傳號令,當煩劇之任,大見賞重。賜妻韋氏,既士人子女,又兼色貌,時人榮之。
學好外語,升官發財娶正妹,眾人羨之。

又某人解胡言,為西域大使,得胡獅子獻,以功得河東守。
會外語可以考公職,領外交人員加給,多麼風光。

或是也可以像安祿山一樣在國際商場當口譯,<新唐書>稱其:忮忍多智,善億測人情,通六蕃語,為互市郎

當然,培育領袖人才,語言訓練也是不可少的。
<養吉齋叢錄>記載清朝皇室小孩的語言課程:我朝家法,皇子、皇孫六歲,即就外傅讀書。寅刻至書房,先習滿洲、蒙古文畢,然後習漢書。

學語言也可以拉近彼此的距離:
<章嘉傳>記載,班禪六世進京祝壽時,乾隆秀了一下他學習多年的藏語,讓班禪大吃一驚。
"陛下也懂藏語?"
"略懂,略懂。"

那古時候外國人是怎麼學中文的?
元末明初,韓國人編了一本中文口語會話書,叫做<老乞大>。乞大者,契丹也,意思就是中國。老就是老李老王的那個老,所以老乞大可解為<老中>。

這本<和老中學中文>的會話教材用韓語諺文標音,記載了一些當時的漢語口語,目前被拿來作為漢語音韻詞彙的研究題材,但其實它內容本身也滿有趣的:

<重刊老乞大卷一>
你是朝鮮人,又有什麼空閒把漢語學的相當好呢?
我原來跟漢人讀書,因此會一點漢語。
你跟誰讀書的?
我在漢學堂裡讀書的。
你讀的是那類書呢?
我讀的是論語、孟子、小學的書。
<中略> 
你學這漢文,是你自願學嗎?或是你的父母叫你學呢?
是我們的父母叫我學的啊!
<中略>
你們眾生員內多少漢人,多少朝鮮人?
漢人朝鮮人正好各一半。
那裡面也有頑劣的嗎?
為什麼沒有頑劣的呢?雖然為首的生員將那頑劣的稟告師傅責打,可是並不知道害怕。這裡頭漢人小孩的習性很壞,似乎還是朝鮮的小孩馴良些。

"似乎還是朝鮮的小孩馴良些。"
可能這套書熱銷(或是改朝換代必須學新的),後來還出了<清語老乞大><蒙語老乞大>,讓韓國人學另外兩種當時東亞重要的語言。


當然,有課本就有單字書,這是十八世紀日本的<唐話篡要>,收錄了一些官話常用詞。



從以上的例子我們可以歸納出幾點結論:
一是古代書明顯字大,讀者不易近視,沒幾個字就一頁,讀起來很有成就感。
二是古時的學習方式事實上很單純,就是念句子和單字而已,真不知道當時韓國人學完這套教材能夠講多少中文。

如今的語言教學多半以文法教授為主,不知是受到我國英語教育奇異恩典的影響,還是文法有個法字的關係,許多人把文法當作天條,神聖不可侵犯,遇到要用語言的時候反而想太多,講不出半句。或許我們該學學古人,用最簡單的方法學語言,說不定還比較好。


2015年2月15日 星期日

<Kaixo!(1)>
全世界有許多語言沒有兄弟姊妹,稱為孤立語言(language isolate)。其中又以西班牙北部法國西南的巴斯克語最為有名。雖然是說孤立語言,但是有好幾種假說試圖為巴斯克語尋親,比較有名的是伊比利亞語假說(Wilhelm von Humboldt)、高加索語假說(GeorgijA.Klimov)或是Vasconic substratum假說(Vennemann),意思是本來西歐是巴斯克語和其親屬的天下,但印歐語入侵後慘遭滅門,只剩巴斯克語單傳,目前在庇里牛斯山間頑強抵抗著。
             "巴斯克語在庇里牛斯間,頑強抵抗著。"

基本上這些假說對語言學習者沒有甚麼幫助,僅代表巴斯克語仍是個隻身一語,二月十四剛過,下周又要過年,巴斯克語的存在顯得特別悲涼。

巴斯克語在佛朗哥時期,被瘋狂打壓,差點氣絕,好在民主化之後恢復一線生機,現在巴斯克語是個有官方地位的語言,巴斯克許多地方也有公辦教育機構來復甦這個語言。

如同之前介紹的蒙古語,巴斯克語也是一個膠著語,和日語一樣用助詞表達名詞地位。
例如Ni Taiwanen bizi naiz.這裡的Taiwanen就是代表處所的助詞。巴斯克人會說他們的語言有很多,比俄語還多,可是那不是我們認知中印歐語言的格,那就是個助詞。
另外一項學習者一開始會不適應的就是,巴斯克語是個作格語言。也就是說如果句子中動詞是及物動詞,主詞要改變型態。
如上一句我住在台灣”(ni Taiwanen bizi naiz.)本身沒有受詞,所以不用變,但如果是我看了本書。,因為書是看的受詞,所以我要加一個k,變成k看了本書。
巴斯克語就是Nik liburua irakurri dut。本來的我:ni加個k變成nik,代表作格。
作格語言事實上不少,可惜都不是主流,像是高加索的一些語言,或是藏語、澳洲原住民的語言等等。
 
作格語言是不是很傷腦筋呢?呵呵
我們現在學的基本上是Euskara batua(統一的巴斯克語),台灣人一看到統一兩個字,血壓都高了起來,事實上在語言規範裡,這或許是必要之惡。巴斯克語因為在山間,各方言差異甚大,理想情況當然是把每個方言都文字化,然後再一齊推廣,但這會有分散力道的分險,因此把巴斯克語統一起來,或許是一種不得不的手段。

另外一個有趣的點就是巴斯克語嚴格遵守二十進位,也就是4020*26020*38020*4,所以73會變成20*3+13,先乘除後加減。有些剛學法語的人常講法語好難,七十要講六十加十,八十要講四個二十,殊不知人家巴斯克人從三十就開始心算。

誠然,巴斯克語的詞彙和其他歐洲語言很不一樣,但格位看起來也還好,不過是些助詞,但讓所有巴斯克語學習者都想哭的是他的動詞表達方式。

2015年2月13日 星期五

這是我的子宮

斯拉夫語分成東斯拉夫、西斯拉夫和南斯拉夫語,最近吵得很兇的烏克蘭語和俄語其實是同屬東斯拉夫語支的親兄弟。

斯拉夫語的字根和我們熟悉的拉丁希臘字或是日耳曼字有很大的不同,自成一個系統,學斯拉夫諸語除了複雜的格位系統和動詞要分”(aspect)以外,最麻煩的就是詞彙。不過如果學好了一種斯拉夫語,會有一種看得懂其他斯拉夫語的錯覺,大部分的情況並沒有錯,但有許多false friends會讓人暈頭轉向,如果同時學好幾種,有時真的會搞混
筆者當年接觸捷克語是在海德堡大學,老師大約三十出頭,不知是不是歸化德籍的關係,特別嚴肅。
修斯拉夫語的學生大多自己是斯拉夫人,德國文組有的規定要輔系,許多斯拉夫人就索性輔個斯拉夫語。其中當然包括西方的強國人,俄國人。



基於歷史情感,該名捷克語老師痛恨俄國人痛恨到極點,每次上課俄國人練習做錯,老師就敲桌子翻白眼,其他人犯錯就溫和許多,明顯差別待遇。

有一次上課教家人稱謂,當老師念到課文這是我的媽媽”(To je moje matka)時,兩位來自烏東的俄羅斯人忍俊不住,竟然在教授面前笑將起來。
Matka在捷克語是媽媽的意思,也有maminka的講法,但後來我才知道在俄文裡matka(матка)的意思是子宮。
所以在俄國人的耳裡聽起來,to je moje matka聽起來像這是我的子宮。基本上除了產檢照超音波或是子宮脫垂,很少有機會在日常生活中講到這句話。


"這是您的子宮。"醫師說。"這是我的子宮啊。"安娜喃喃的說道。

俄羅斯人笑著渾身顫抖,不能自己,觸怒了對自己語言相當自豪的老師。
捷克老師精通俄語,自然知道他們在笑甚麼,本來已經沒有笑容的臉龐更為僵硬,一語不發的死瞪著兩位烏東來的俄羅斯人,發出兩道雷射射向蘇維埃餘孽。

請你們嚴肅一點。老師說。